1911年3、4月間,中國流亡日本的革新派人物梁啟超(號任公)應台灣仕紳林獻堂(號灌園)之邀,從日本到台灣訪問,與台中「櫟社」詩會的成員聚會,一起吟詠賦詩。梁啟超在台灣兩個星期,共作詩89首、詞12首,總共101首。他曾自稱作文如行雲流水,顯然不是吹牛。
「櫟社」的共同創辦人台灣秀才林朝崧(號癡仙,林獻堂的堂兄弟),就梁啟超以《感春》為題所填的6首《蝶戀花》詞,逐一以次韻相和。所謂次韻相和,就是梁啟超每首《蝶戀花》詞所用的8個韻腳用字,林朝崧每首相和的詞也都照用,且先後次序相同。他們兩人唱和的詞,共12首,如下:
倚遍黃昏人瘦削。愁對陰陰,舊日閑池閣。記得燕來風動幕。是誰偷覷秋千索。
一雨做成新夢惡。夢裡羅衾,恰似郎情薄。早識護鈴成漫約。餘英悔不春前落。
羅帶頻寬腰似削,傷別傷春,自掩紅泥閣。盡日玉鉤垂繡幕,一庭絲雨添蕭索。
漸近黃昏風更惡,狼籍殘紅,命比佳人薄。空與東君留後約,已無心管花開落。
別路屏山天樣遠。苦怨斑驩,不放人留戀。波底題紅流片片。憑君量取愁深淺。
恨雨顰煙朝暮卷。便到春回,憔悴羞重見。何況夢中時鳥變。東風已共游絲倦。
咫尺紅牆銀漠遠,舊日枝頭,誤了遊蜂戀。夢隔梨花雲一片,滄溟總比春愁淺。
十二湘簾垂又捲,倚竹竛竮,翠袖無人見。除卻思君心不變,近來已覺梳妝倦。
江上琵琶聲最苦。不分娉婷,錯嫁浮梁賈。昨夜夢雲迷遠浦。推篷又是愁風雨。
休問飛紅誰是主。才墮天涯,半晌成今古。一角池萍風約住。前身誰信枝頭絮。
吟到白頭情最苦,肯抱琵琶,再嫁潯陽賈。日落春潮歸別浦,斷雲脈脈含殘雨。
寂寞欲留春作主,綠暗西園,一夢成今古。惱殺流鶯聲不住,東風滿眼飄輕絮。
歲月堂堂人草草。數盡花風,冰盡春懷抱。鎮日西園鶯不到。斷紅零粉誰知道。
多事庭蕪青未了。和月和煙,牽惹閑煩惱。誰遣南雲音信杳。一年又見吳蠶老。
冷落閒庭鋪碧草,數點殘英,倦蝶香猶抱。門外斑騅嘶不到,陸郎廿載長安道。
可是今生緣未了,昨夜燈花,故故將人惱。望斷玉璫緘劄杳,寧知綠鬢為君老。
依約年時攜手處。謝卻梨花,添卻廉纖雨。雨底蜀魂啼不住。無聊祇勸人歸去。
剗地滿天花作絮。饒得歸來,狼藉春誰主。誓待相思能幾度。輕身願化相思樹。
葉底殘花無覓處,一片輕陰,又釀清明雨。百計留春春不住,朝來塞雁先歸去。
斜倚繡簾吹柳絮,念汝因風,飄蕩誰為主?儂亦孤鸞愁裡度,雙棲羨煞青陵樹。
莫怨江潭搖落久。似說年時,此恨人人有。欲駐朱顏宜倩酒。鏡中爭與花俱瘦。
雨橫風狂今夕又。前夜啼痕,還耐思量否。愁絕流紅潮斷後。情懷無計同禁受。
池館寂寥春去久,無主桃花,雨後開還有。相對一杯婪尾酒,舊家姊妹憐消瘦。
倚柱悲吟今夕又,破鏡空持,天許重圓否?石爛海枯千劫後,恩波長記儂曾受。
事實上,在前一年(1910年)梁啟超在日本發表6首題為《庚戌歲暮感懷》的七言律詩時,在台灣的林朝崧也曾逐一以次韻遙遠相和。料想林朝崧有把他相和的詩寄到日本給梁啟超,讓梁知道其德不孤,台灣有同志。他們兩人唱和的詩,共12首,如下:
◆ 梁啟超《庚戌歲暮感懷六首》其一
歲云暮矣夜冥冥,自照寒燈問影形。萬種恨埋無量劫,有情天老一周星。
催人鬢雪搖搖白,撩夢家山歷歷青。今古茲晨同一概,祇應長醉不成醒。
多君身世託沈冥,松柏經霜不改形。絕境已窮東海水,歸心終仰北辰星。
春回方丈三仙綠,煙起齊州九點青。天意命隨新歲轉,未應鸞鳳久飄零。
◆ 梁啟超《庚戌歲暮感懷六首》其二
鼎湖雞犬不能仙,一慟龍髯歲再遷。禹域大同勞昨夢,堯台深恨悶重泉。
杯弓蛇影今何世,馬角烏頭不計年。忍望海西長白路,崇陵草勁雪漫天。
穆王阿母總登仙,西望瑤池節序遷。新月依依升古塞,殘陽黯黯入悲泉。
上清羽衛歸何日?下界風雲急往年。誰念歲星淪謫久,夢中夜夜聽鈞天。
◆ 梁啟超《庚戌歲暮感懷六首》其三
夢短雞鳴第一聲,明朝冠蓋盛春明。家家柏葉宜春酒,處處駝蹄七寶羹。
聞道天門開詄蕩,盡容卿輩答昇平。官家閒事誰能管?萬一黃河意外清。
清廟朱絃改舊聲,彈冠幾輩慶休明。十年棄妾悲分鏡,三日新娘學作羹。
儘道臧孫知柳下,未聞魏倩薦陳平。輸他七葉金貂貴,騎馬揚鞭紫禁城。
◆ 梁啟超《庚戌歲暮感懷六首》其四
故園歲暮足悲風,吹入千門萬戶中。是處無衣搜杼柚,幾人鬻子算租庸。
近聞誅斂空羅雀,儻肯哀鳴念澤鴻。金穴如山非國富,流民休亦怨天公。
民心猶似草從風,齊望丹霄日再中。仁政噢咻須有術,太平粉飾究何庸!
天寒凍殺山頭雀,歲歉饑啼澤畔鴻。安得才人宣室召,頻將水旱奏深宮。
◆ 梁啟超《庚戌歲暮感懷六首》其五
風雨吾廬舊嘯歌,故人天末意如何?急難風義今人少,傷世文章古恨多。
力盡當年從爛石,淚還天上莫成河。由來力命相回薄,山鬼何從覓薜蘿?
絕代雄心寄短歌,懷人望遠恨如何。龍華會上因緣在,廣柳車中涕淚多。
入地豈能埋紫氣,登天須共挽銀河。故山猿鶴相逢晚,又是春風到綠蘿。
◆ 梁啟超《庚戌歲暮感懷六首》其六
入骨酸風盡日吹,那堪念亂更傷離?九洲無地容伸腳,一盞和花且祭詩。
運化細推知有味,癡頑未賣漫從時。勞人歌哭為昏曉,明鏡明朝知我誰?
不聽瑤台仙管吹,帝鄉我亦半生離。東南地坼同情淚,風月神交幾首詩。
墜溷花無超脫日,驚弓鳥有奮飛時。清塵濁水分頭處,此恨千秋訴與誰!
1911年梁啟超訪台結束,搭船離開台灣時,在船上填了一首詞。林朝崧也以次韻相和。這2首唱和的詞如下:
◆ 梁啟超《浣溪紗 臺灣歸舟晚望》
老地荒天閟古哀,海門落日浪崔嵬。憑舷切莫首重回。
費淚山河和夢遠,雕年風雨挾愁來。不成拋卻又徘徊。
◇ 林朝崧《浣溪紗 次任公歸舟晚眺韻》
落日蒼茫賦七哀,六鰲猶自駕崔嵬。流波到海幾時回?
芳草總成今日恨,錦帆空記昔人來。夢中影事重低徊。
林朝崧實在很厲害。他的文才,相信梁啟超也會驚嘆。不過,林朝崧四十歲就去世,留下八百多首詩詞,產量驚人,直逼杜甫。有人這樣評論他:「詩的內容多描述日本領台後傳統文人苦悶無奈的心境,以及對祖國孺慕怨責的情緒。後作品則可看出逐漸強化對台灣本土的認同與關注。詩風以感傷頹靡為主調,文字清麗多姿,可說是日治前期台灣頗具代表性的傳統詩人。」
2012年3月14日,共府第十一屆全國人大五次會議閉幕會的記者會上,記者問總理溫家寶:「明年3月你退休以後有沒有可能到台灣自由行?」溫家寶答稱:「我在退休以後能不能到台灣去自由行,坦誠地講,我願意去,但是還得看條件。不過請你轉達對台灣人民的問候。我想起了台灣割讓以後,台中有一位詩人叫林朝崧,他曾經寫過一句詩,叫『情天再補雖無術,缺月重圓會有時』。我相信,只要全體中華兒女共同努力,祖國統一和民族振興的大業一定能夠實現,這是整箇中國人的驕傲。」
我那時連林朝崧是誰都不知道,遑論他的詩句,因此,覺得溫家寶或他的幕僚真用心,為統戰台灣,還懂得引用過去灣文人的詩句來增加說服力。現在,我知道林朝崧是誰,也發覺溫家寶引用他寫的兩句「情天再補雖無術,缺月重圓會有時」詩句,並不恰當。說明如下。
這兩句詩所屬的原詩的全文如下:
海上樓船奏暮笳,傷心桑梓在天涯。江山錦繡開新國,文武衣冠少故家。
楚客共知哀郢苦,宋人未悔畫淮差。同來避亂君先返,終老東籬莫怨嗟。
吾人聚散本難知,分手何須泣路歧。但使三生盟片石,不應一步阻雷池。
情天再補雖無術,缺月重圓會有時。珍重萊衣歸故里,相思寄我采薇詩。
從詩題《送呂厚庵秀才東歸》及詩的內容對照林朝崧的生平,可知這兩首詩是林朝崧在1895年台灣割讓日本之後,逃到對岸(福建泉州、上海)時所作。所謂「東歸」,指回台灣。跟林朝崧一起逃難的呂厚庵秀才要回台灣,林朝崧特別寫這兩首詩相贈。
林朝崧在詩中說「同來避亂君先返」。說呂厚庵是「先返」,表示林朝崧自己隨後也會回台灣。而事實上,林朝崧也於1899年回台灣。因此,林朝崧所謂「缺月重圓會有時」,應指他總有一天會回台灣與呂厚庵相聚,如此而已。從國家民族的立場看,林朝崧回台灣是重新投入日本敵人的懷抱,是不堅持理想的投機份子。溫家寶把這句話解為林朝崧在台灣懷念祖國,希望台灣重回祖國懷抱,可說會錯意。補充一下,我不是說林朝崧沒有祖國情懷。他確有祖國情懷,但這句詩與那無關,更與希望台灣重回祖國懷抱無關。
溫家寶引用台灣人林朝崧的詩句對台灣統戰,我們也應引用台灣人的詩句來反駁才對。有人這樣做嗎?沒聽說。那就讓我來吧!我要引林朝崧的堂弟林獻堂的詩句來反駁。
林獻堂和林朝崧一樣,有強烈的祖國情懷。1936年3月,林獻堂前往廈門、上海等地遊歷,林在上海對華僑團體致詞時,有「此番歸來祖國視察」等語。日本政府得知後很不滿,等他回到台灣後,唆使流氓當眾掌摑他,並罵他是「清國奴」。林朝崧死於1915年。林獻堂活得比較久,活到日本時代結束,看到台灣回歸祖國懷抱。但二二八事件發生時,眼見國民政府接收人員腐敗釀成民變,朋友遭到逮捕遇害,使他內心受到創傷,對祖國深感失望。據說事件過後,林獻堂曾被國民政府列名為「台省漢奸」,幸得友人相助,才免去牢獄之災。加上當局的土地政策對林獻堂的家業造成衝擊。因此,他於1949年遠避到日本,一直不肯回台灣。1956年死於日本。
林獻堂也是「櫟社」詩會的成員,也擅長寫漢詩。下面這首詩是他流亡日本時寫的。
◇ 林獻堂《次鏡邨氏辛卯元旦爐邊感作原韻》
亂絲時事任迍邅,夜半鐘聲到枕邊。底事異鄉長作客?恐遭浩劫未歸田。
萬方蠻觸爭成敗,遍地蟲沙孰憫憐?不飲屠蘇心已醉,太平何日度餘年?
原來熱愛祖國、歡迎祖國的林獻堂1949年為何逃離祖國,躲到日本?為什麼現在的台灣人們不接受一國兩制?為什麼現在的香港人反對「逃犯送中條例」,不惜展開一波一波的街頭抗爭,甚至響起「香港獨立」的呼聲?祖國知道嗎?中共頭人知道嗎?由林獻堂詩句「底事異鄉長作客?恐遭浩劫未歸田」,可知答案是:祖國野蠻殘暴,可怕啊!
● 相關拙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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參考資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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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民網 2012年3月14日
今日上午,溫家寶總理在十一屆全國人大五次會議閉幕會的記者會上,引用清代林朝崧的詩詞“情天再補雖無術,缺月重圓會有時”回答記者問。
台灣《中國時報》記者:今天大家很關心在明年3月你退休以后有沒有可能到台灣自由行?
溫家寶:至於我在退休以后能不能到台灣去自由行,坦誠地講,我願意去,但是還得看條件。不過請你轉達對台灣人民的問候。我想起了台灣割讓以后,台中有一位詩人叫林朝崧,他曾經寫過一句詩,叫“情天再補雖無術,缺月重圓會有時”。我相信,隻要全體中華兒女共同努力,祖國統一和民族振興的大業一定能夠實現,這是整個中國人的驕傲。謝謝。
林朝崧(1875-1915),字俊堂,號癡仙,台灣彰化縣霧峰鄉人。林出身於武功之家,其父親林利卿、族伯林文察、族兄林朝棟均是清朝同治、光緒年間頗有戰功的將領。林朝崧作為櫟社的發起人和首任理事,在台灣地方文學發展史上佔有重要地位,被譽為“全台詩界泰斗”。
廖振富(國立中興大學台灣文學與跨國文化研究所教授)
故事 2015-01-31
▲ 1942年元宵節「櫟社春會紀念」,攝於霧峰林家。前排左起第三人是林獻堂。
圖片來源:數位典藏與數位學習國家型科技計畫
林獻堂是值得尊敬的人物,最先知道他的名字,是因為我是霧峰人。高中就讀臺中一中,他更名列五位「創校先賢」之一。但直到就讀博士班階段,我才算第一次「認識」他,而那已是1990年代之初。
1990~1991年左右,在尋找博士論文方向時,我先決定要透過研究認識自己的母土臺灣。幾經尋覓,當我發現「櫟社」時幾乎可用「欣喜若狂」來形容,因為這些人、這些事都是台灣活生生的歷史,而且在並不很久以前,他們甚至都是我的故鄉霧峰的傑出人物,他們的詩作有血有淚,深深震動了我。但除了林獻堂,其他人我幾乎都一無所知,更別說讀過他們的詩了。這種臺灣人集體罹患的「歷史失憶症」,其實是戰後戒嚴政治下政治與教育聯手造成的結果。
有感於林獻堂一生的遭遇與臺灣近代史息息相關,我決定將他納入研究對象,追尋上一代臺灣人物的足跡。當時林獻堂日記並未出版,我透過詩作解讀他的內心世界,感受甚深,包括在日本殖民統治下的種種無奈與堅持,戰後1949年自我放逐於日本,以迄1956年病逝異鄉的深沈悲涼。從這個角度而言,他彷彿是某種臺灣悲情的具體象徵。
1996年我以《櫟社三家詩研究──林癡仙、林幼春、林獻堂》完成博士論文,其實我不只是在研究詩,毋寧說我是透過他們的詩作,第一次認識了臺灣的歷史。剛剛從臉書連結發現「臺灣吧」恰好介紹林獻堂,觸動我的一些感想,或許我應該考慮將多年前博士論文改寫出版,讓更多人一起「閱讀」林獻堂、閱讀臺灣。
以下是我摘錄博士論文的片段,分析他晚年獨居日本,有家歸不得的孤獨寂寞與深悲。
既然他思歸之情如此強烈,究竟是什麼原因阻斷了他的回鄉之路呢?在兩首與其友鏡邨氏的唱和之作中,隱約透露了些許箇中消息:
歸台何日苦難禁,高論方知用意深。底事弟兄相殺戮,可憐家國付浮沈。
解愁尚有金雞酒,欲和難追白雪吟。民族自強曾努力,廿年風雨負初心。
首句是說鄉愁之苦,幾難以承受,但何以遲遲未歸呢?第三、四句提供答案,有強烈的悲憤意味,弟兄相殺戮,可能是指二二八事件中,政府軍隊對台灣民眾之殘暴虐殺,也可能是指國共內戰之禍害,使家國浮沈、台灣因而處在激烈動盪之中。至於最後兩句,是指獻堂在日據時期曾為要求設立台灣議會,奔走將近二十年,沒想到如今政權回歸祖國,反而換來一場幻夢,實大大有負當初之理想與期望。今昔對照,歷史的演變竟成了最大的反諷,怎不令人感慨萬千呢?對時局的灰心失望,大概就是他遲遲未歸的癥結所在吧!
另一首寫於一九五一年的作品〈次鏡邨氏辛卯元旦爐邊感作原韻〉,內容如下:
亂絲時事任迍邅,夜半鐘聲到枕邊。底事異鄉長作客?恐遭浩劫未歸田。
萬方蠻觸爭成敗,遍地蟲沙孰憫憐?不飲屠蘇心已醉,太平何日度餘年?
全詩主旨,仍是寫對台灣處在紛亂險惡世局中的憂心和感慨,特別值得注意的是:詩的後半部,流露出他一貫的以台灣民眾的生命安危為本位的關懷,將國共內戰,甚至韓戰均比喻為「蠻觸之爭」,可憐的是蒼生百姓如蟲沙,常淪為戰亂的犧牲品。他期待台灣之太平,以回鄉安度餘年,難道竟是奢侈的想望?三、四句則明白反映出他滯留日本的原因,有一大部分是對回台可能的遭遇有所疑慮。「恐遭浩劫」一語,從獻堂好友陳炘、林茂生在二二八事件中的遇害看來,其疑慮可謂其來有自,並非誇大。
一九五二年五月,曾任獻堂祕書的葉榮鐘赴日本探視獻堂,相聚達十天之久,獻堂欣喜之餘,以〈壬辰五月下旬大仁別莊喜少奇過訪〉一首贈之,詩云:
別來倏忽已三年,相見扶桑豈偶然?異國江山堪小住,故園花草有誰憐?
蕭蕭細雨連床話,煜煜寒燈抵足眠。病體苦炎歸未得,束裝須待菊花天。
葉榮鐘曾追隨獻堂多年,兩人情誼極為深厚,本詩寫作時,獻堂已蟄居日本過著隱遁的生活將近三年,兩人台灣一別三年已過,如今異國重逢;欣喜與感慨必然充塞在獻堂心中,詩中「相見扶桑豈偶然」、「異國江山堪小住」的「豈偶然」、「堪小住」之語,都有深沈的感慨意味,而「故園花草有誰憐?」更是道盡滿腔的思鄉情切,卻又欲歸不得之苦。葉榮鐘引述本詩時曾說:
據我當時的觀察,老人家內心一定充滿著懷鄉的意念,同時也有有家歸未得的苦衷。這兩種互相矛盾的意念,構成了深刻的痛苦,不時在他的內心深處煎迫,使他的生活濼悶寡歡,進而摧殘了他的生命根源。
最能道出獻堂的心境的幽微部分。以獻堂一生為台灣人爭取福祉的努力,最後卻落得漂泊異國,抑鬱以終的下場,毋寧是歷史最無情的嘲諷吧!
李筱峰
民報 2015-05-16 22:01(本文轉載自《民報文化雜誌》第六期)
領導民族運動對抗日本長達20年的林獻堂,卻在魂縈夢牽的「祖國」來了之後,避居日本、客死異鄉,寫下「民族自強曾努力,廿年風雨負初心」的心境。
林獻堂在日治時代以14年的時間,領導「台灣議會設置請願運動」,又大力支持台灣文化協會的文化啟蒙運動,參加台灣民眾黨,後來又投身「台灣地方自治聯盟」。在日治時代,林獻堂有著相當濃烈的「祖國」情懷,是十足的「民族派」人物。從他和梁啟超「筆談」時落筆的字句——「本是同根,今成異國,滄桑之感,諒有同情」,可見其心;從他的詩句「祖國我欲乘風歸」,更見其情。而發生在他身上的所謂「祖國事件」,更說明了林獻堂的「祖國」情懷。
儘管到了戰爭時的「皇民化時期」,林獻堂被授任總督府評議員、「皇民奉公會」台中支部大屯郡事務長、貴族院議員,但這些皆非其所願,反而感到「我心已冷」。在日政當局極力攏絡之下,他仍堅不改姓氏、不講日語。
1945年8月中二戰結束,林獻堂興奮地參加陳炘籌組的「歡迎國民政府籌備委員會」。然而,夢寐以求的「祖國」來了不久,林獻堂卻被打成「漢奸」!1946年春,台灣行政長官公署以捕治台省漢奸為名,濫捕台灣士紳十餘人,林獻堂赫然在黑名單上。後幸賴從中國歸來的丘念台幫助,才幸免於難。
1946年5月台灣省參議會成立,林獻堂當選省參議員,以其聲望原可膺選議長,但終在壓力之下退讓給當局中意的「半山」黃朝琴。在日治時代領導議會運動達14年,被稱為「台灣議會之父」的獻堂仙,竟然當不上議長!
林獻堂在歡喜迎接「光復」不久,面臨的是一個怎樣的局面?政風腐敗,特權橫行,經濟壟斷,生產大降,米糧短缺,物價暴漲,失業激增,軍紀敗壞,盜賊猖獗,治安惡化,瘟疫流行……民心日漸流失。1年4個月後,台灣終於爆發二二八事件,引來一場大屠殺。
二二八事件使林獻堂在精神上大受打擊,他的許多好友同志如陳炘、林茂生,無故被捕遇害。林獻堂因事發當時恰巧在主持彰化銀行成立典禮,接待當時的財政處長嚴家淦,逃過一劫,但事後卻也名列陳儀當局所開列的「暴動首謀」名單之中。
林獻堂處境之危險不言可知。在風聲鶴唳,菁英紛紛遭捕殺之際,他寫了〈二二八事變感懷〉的詩,發表在警總參謀長柯遠芬創辦的《正氣》月刊,可以看出那是向當局交心輸誠的無奈之作,全詩如下:
光復欣逢舊弟兄,國家重建倍關情。干戈頓起誰能料?消息傳來夢亦驚!
全島幾難分黑白,大墩有幸自昏明。從茲綏靖多良策,不使牝雞得意鳴!
(註:大墩,台中舊名)
林獻堂這首表態詩,引起《正氣》月刊上多篇唱和詩,清一色都是在迎合當局。不過他的秘書葉榮鐘,卻寫了一首幾乎是在反駁林詩的唱和詩,或許這才是林獻堂內心的真實感覺?葉詩如下:
莫漫逢人說兄弟,鬩牆貽笑最傷情。予求予取擅威福,如火如荼方震驚。
浩浩輿情歸寂寞,重重疑案未分明。巨奸禍首傳無恙,法外優遊得意鳴。
二二八事件後,台灣省長官公署改為省政府,林獻堂被聘為省府委員;翌年,台灣省通誌館成立,由他擔任館長,然而他對政局卻頗感失望。1949年9月,林獻堂離台赴日,自我放逐,自署居處為「遁樓」,以明心跡。論者有人以為林氏避居日本,是對當時進行的土地改革不滿;他對土改雖略有微詞,但畢生慷慨捐輸從事民族運動的林獻堂,豈真在乎被「三七五減租」嗎?林獻堂這首題為「菜頭」(蘿蔔)的五言絕句,或許才是他離台的心情寫照:
埋頭人不見,豈是為逃名?祇恐渾荊棘,徒傷雪玉清。
林獻堂若不流亡海外,恐怕就難逃接踵而來的白色恐怖,而真要「徒傷雪玉清」了!然而,避開白色恐怖的林獻堂,卻仍憂慮著蔣家統治下的台灣政局。他這首七言絕句〈步文方君冬日雅集房韻〉,即反映對時局的擔憂:
軍政紛紜似亂絲,黎民飢餓苦安之。風濤萬里重洋隔,欲吐哀音只賦詩。
1952年5月,林獻堂的秘書葉榮鐘赴日訪候林獻堂,並詢問有無回台計畫。林獻堂以詩回應:
別來倏忽已三年,相見扶桑豈偶然,異國江山堪小住,故園花草有誰憐,
蕭蕭細語連床話,煜煜寒燈抵足眠,病體苦炎歸未得,束裝須待菊花天。
林獻堂思鄉何不歸故里?然而故里卻在蔣家的掌控下,雖想整裝回鄉,卻等不到清朗的菊花天。林獻堂自己刊布的《東遊吟草》,輯有他自1949年赴日至1951年間的詩篇,頗有助於我們了解他晚年的情思。在這本詩集中,有兩首與友人酬和的詩,約略透露了林氏何以執意羈身異地的訊息─—
其一、〈次鏡邨氏鐮倉晤談有感原韻〉
歸台何日苦難禁,高論方知用意深,底事兄弟相殺戮,可憐家國付浮沉,
解愁尚有金雞酒,欲和難追白雪吟,民族自強曾努力,廿年風雨負初心。
其二、〈次鏡邨氏辛卯元旦爐邊感作原韻〉
亂絲時事任迍邅,夜半鐘聲到枕邊。底事異鄉長作客,忍遭浩劫未歸田。
萬方蠻觸爭成敗,遍地蟲沙孰憫憐?不飲屠蘇心已醉,太平何日渡餘年。
林獻堂以69歲之齡赴日養病,孤身寄寓扶桑,從此未再回台灣。1955年7月,他的次子林猶龍在台病逝,林獻堂雖哀慟至極,卻仍無歸意。
1956年9月8日,林獻堂病逝東京,享年76歲。在自己的土地上領導民族運動對抗日本長達20年的林獻堂,卻在魂縈夢牽的「祖國」來臨不久,避居海外,客死異鄉。林獻堂這段「廿年風雨負初心」的歷史,發人深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