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英時安息了!埋骨何須桑梓地,余氏到處是祖國

傅雲欽 2021.08.07


             ▲ 余英時檔案照片(圖:中央社)

旅美華人史學家余英時81日以91歲高齡壽終正寢。我聞訊不無感觸,於是寫下面的輓聯,以表哀悼:

  避秦海外,拒絕專制獨裁,「我在哪裡,祖國就在哪裡」,正氣干雲。
  關心港台,力挺自由民主,「命到何時,豪情就到何時」,神采映日。

其中「我在哪裡,祖國就在哪裡」等語是余自己親口說的。至於「命到何時,豪情就到何時」等語是我為了對仗,而模仿中國宋朝文人蘇軾代古人說「殺之三,赦之三」那樣,也「想當然耳」地替余英時代言的。

我從年輕時代開始,常看余英時在台灣報章上發表的文章。他對長他一輩的史學家陳寅恪的詩文的研究,鞭辟入裡,令我印象深刻。

陳寅恪在1949年中國變天時,寧留在大陸「吃菜事魔」[],拒絕來台。陳在共匪的淫威下隱忍苟活,只能將牢騷隱諱地寫在詩文之中
(余氏所謂「以隱語傳心曲」也)。到了文革時,陳也難逃被批鬥的命運。余英時對陳寅恪的遭遇感到扼腕,對陳寅恪留在匪區也頗感不值。

[] 「吃菜事魔」是余英時在《陳寅恪晚年詩文釋證》一書的代序《讀陳寅恪先生《寒柳棠集》感賦二律》的第二首中的用語。這個詞本來是中國宋朝人貶斥那些不吃葷,以事鬼神的摩尼教徒。余英時藉它來說明陳寅恪在共匪建政之後,留在匪區,不吃葷,充當魔頭毛澤東的「信徒」(臣民)的情形。它不無批評陳寅恪心懷僥倖,留在匪區的意思。同樣是「吃菜」,在宋朝的摩尼教徒,那是因為宗教上的原因有肉而故意不吃,在陳寅恪,那則是在魔頭毛澤東實施「三面紅旗」政策,餓死幾千萬人的情況下,沒肉可吃,只能吃菜。哀哉!余英時在批評之餘,字裡行間又對於陳寅恪在暴政下的悲情,表示嘆息和不捨。

余英時年輕時曾被共匪洗腦過。1949年中國變天時,他還年少,但他不像陳寅恪那樣滯留匪區。他突然儆醒,逃離匪區,到香港唸大學,再到美國留學、就業和發展。

余英時嚮往自由民主,痛恨共匪的專制極權。學術事業有成之後,他除了毛澤東死後的1978年隨美國的學術團訪問祖國中國,就沒再回去過。他說:「
中國跟我離開時完全不一樣了。我不能認同了。『六四天安門事件』是對我的最大刺激。在那之前,不是原則上(是非上)不能回去,是事實上不願回去。在那之後,是原則上(是非上)絕對不能回去,絕對不能對這樣的政府表示任何支持。」余英時堅持「黃河不清,不再回祖國」,就像流亡國外的西班牙畫家畢卡索、音樂家卡薩爾斯誓言極權的佛朗哥的軍政府不下台,絕不回西班牙一樣,有原則、有骨氣。一般人可不是這樣。六四天安門事件之後,牆國受到歐美抵制,外資大量撤出牆國。當時,很多短視近利的台灣人,尤其是在1949年被共匪追殺逃到台灣的外省人,為了賺錢,趁機西進投資、貿易、賣藝等等,以搶占市場。在格調上,余英時相對於這些賤骨頭,真有天壤之別。

余英時關心台灣的政治發展,希望台灣自由民主。1979年台灣發生美麗島事件。據他的弟子黃進興教授說,他一度為此事件投書《紐約時報》,替黨外民主運動人士仗義直言。可悲的是,當時代表國府立場反駁他的竟是日後當上台灣總管的馬英九

余英時對台灣的心防脆弱,憂心忡忡。他認為台灣對中共邪惡本質的認識不夠,人文修養必須加強。他看到如今部分台灣媒體,已幾乎變成人民日報的台灣版,認定台灣的人文修養還有很大的缺憾。這個缺憾不補起來,很難對抗中共無孔不入的統戰滲透。

余英時反對共匪併吞台灣,眾所周知。但反併吞不等於要獨立,可能只是不統(事實上)不獨(法律上)的維持現狀派。我不確定余英時是否公開支持過台獨。他不是台灣人,不必為台灣家園打拚。因此,他不一定是台獨運動者。不過,理論上,一個珍視台灣民主自由的人一定心胸開放,也會知道國際法上有一種權利叫做「人民自決權」,會尊重台灣人民自決前途的意願。

2014
年,余英時接受天下雜誌(記者何榮幸)專訪時說:「
台灣可以講獨立,各種理由都可以。現在蘇格蘭也要獨立。加拿大的蒙特婁(魁北克首府)法文區也要獨立。要獨立,有的是辦法,有的是理由,用不著『去中國化』。在這上面作文章,你反而獨立不成了。你自己就會陷入那種不能獨立的理論上去了。台灣能不能[達成]獨立,跟中國不中國(『去不去中國化』)毫無關係。」可見余英時不像那些漠視人民自決權的霸道式民族主義者、集體主義者那樣地迷信中國的「大一統」。他甚至可能和梁啟超一樣,反對中國的「大一統」。如果台灣人民在政治上願意選擇獨立建國,他並不反對。

香港是余英時的第二故鄉。這幾年香港反抗共匪暴政的「光復香港,時代革命」運動風起雲湧。耄耋之齡的余英時也屢屢出面支持,對共匪口誅筆伐。最近港府匪徒大肆抓捕抗中志士,余英時心情沉鬱。這可能也是使他辭世的因素之一。

余英時是中國人的良心。身死異鄉,但那美好的仗他已經打過了,所信的道他也守住了。埋骨何須桑梓地,余氏到處是祖國。余英時安息了!

● 後記 

一、2021.08.13

我在本文中推測余英時可能和梁啟超一樣,反對中國的「大一統」。今天看到香港前「開放雜誌」的總編輯金鍾在《
見證余英時的憤怒》一文說:「1991年,余英時教授來到香港開會,下榻富麗華酒店。627日,他接受我的長篇專訪(載開放雜誌19917月號)。從六四兩年後的中國局勢談起,涉及中國歷史、文化傳統、共產黨的流氓專政等,最後我問他(余英時):『中國和平演變的希望何在?』他說:『我看最好的辦法還是分裂,中央垮掉或實行虛君制,各地自治,陽奉陰違,讓大一統成為有名無實的東西。』他說中國歷史上,分裂比統一的時間多得多。」這段話證實我上面的推測。

二、2022.05.18

關於余英時是不是反對中國「大一統」的問題,今天又有一個偏向肯定的證據。那就是香港的文人李怡今天在他的面書上發表《
余英時與九十年代》一文。其中有一段這樣說:

1982年訪談中,談到中國的統一問題。當時我已經從政治現實中,認識到在專制政權仍然存在的情況下,中國絕不該尋求統一。但在海峽兩岸都實現了民主、自由、法治、人權的情況下,如徐復觀先生所言,統一就是天經地義的事。但深諳歷史的余先生就認為,天經地義的大一統,無形中也淹沒了很多東西,「很早的統一,書同文,車同軌,人們歌頌秦始皇的功業,把很多地方文化、地方特性都埋沒了」。他認為,今天對統一問題應該採取開放態度加以研究,「不能武斷地、不加思索地認為統一就是天經地義……。如果用政治強力來統一香港、台灣,恐怕不用幾年,現在這些多姿多彩的文化形態和生活方式便都消失了」。

● 相關拙作

大一統害中國,梁啟超如是說 2001.08.26
台獨與「反中」 2010.07.16
  ──
評陳茂雄「反共不反中的新思維」一文

陳首安著「建國音樂祭」讀後感 2008.06.06
自由的白鳥怎麼向西邊的紅色中國飛呢?  2015.07.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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參考資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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史學大師余英時睡夢中辭世 享耆壽91
中央社  2021/8/5  10:28

(中央社記者吳欣紜台北5日電)中研院發布新聞稿證實,一代史學大師、中研院院士余英時81日在美國寓所睡夢中逝世,享耆壽91歲。

余英時1930年出生於中國天津,先是師從國學大師錢穆,後赴美國哈佛大學取得博士學位,專長以現代學術方法詮釋中國傳統思想,為當代最具影響力的華裔知識分子,在中國歷史、尤其是思想史和文化史方面所作的研究,皆扮演開創性的角色,西方學界皆推崇其為21世紀中國史學泰斗。

中研院指出,余英時為全球極具影響力的史學大師,他深入研究中國思想、政治與文化史,貫通古今,在當今學界十分罕見,尤其是思想史和文化史方面的研究皆扮演開創性的角色,更提出許多發人深思的議題。

出版「余英時回憶錄」的允晨文化發行人廖志峰聞訊表示意外與難過,直呼不敢相信。余英時許多重要著作都由允晨出版,725日廖志峰才打越洋電話給余英時,請他為允晨文化成立40年紀念題幾個字,余英時也一口答應。沒想到今天傳來這樣的噩耗。

除了學術研究外,中研院表示,余英時也是具社會關懷、維護自由民主價值公眾知識分子,在2014年獲得首屆唐獎漢學獎殊榮後,為鼓勵年輕學人投入人文研究領域,委託中研院歷史語言研究所設置「余英時先生人文研究獎」,提攜後進不遺餘力。

中研院說,余英時為美國普林斯頓大學榮譽教授,曾任美國密西根大學副教授、美國哈佛大學教授,一生也獲頒多項海內外學術榮譽,包含1991年獲行政院文化獎、2004年美國哲學會(American Philosophical Society)院士、2006年美國國會圖書館「克魯格」人文與社會科學終身成就獎(John W. Kluge Prize)、2014首屆唐獎漢學獎等,並於1974年當選中研院第10屆院士。

余英時(下) : 我在哪裡,哪裡就是中國
自由亚洲电台  2019311


1. 10:48  余英時:「中國跟我離開時完全不一樣了。我不能認同了。『六四天安門事件』是對我的最大刺激。在那之前,不是原則上(是非上)不能回去,是事實上不願回去。在那之後,是原則上(是非上)絕對不能回去,絕對不能對這樣的政府表示任何支持。」

2. 16:08  
余英時:「中國文化好的地方我都吸收、認同。所以我在哪裡,我過的生活、運用的價值,基本上就是從中國來的。我的意思是中國文化現在不在中國。我那句話(「我在哪裡,哪裡就是中國」)的意思基本上不是說我[多了不起],而是說我不相信回到中國才有中國文化。」

余英時弟子黃進興憶師門6 做學問唯敬業兩字【書摘】
中央社  2021/8/5  13:23

(中央社網站)……中央社網站取得授權,刊載余英時弟子、中研院院士黃進興回憶師門生涯的記述(書名:學人側影。作者: 黃進興。出版社:允晨文化。出版日期:2020/01/01),懷念這位五四以後最知名的一代大儒。

黃進興:……鮮為人知的,余老師在耶魯任教期間,對台灣民主與人權發展,甚為關切:他且一度為美麗島事件(19791210日)投書《紐約時報》,替黨外仗義直言。有趣的是,當時代表國府立場反駁他的卻是日後當上台灣總統的馬英九先生。……

余英時:台灣面對中共威脅 要靠人文修養支撐
中央社  2019/11/22  13:57

(中央社記者陳至中台北22日電)中央研究院院士余英時今天受邀政治大學「羅家倫國際漢學講座」,透過錄影指出,台灣當下面臨很大危機,必須有深厚的人文修養,才能面對中共的威脅,避免被統戰、滲透。……

余英時指出,中共近年以經濟威脅世界各國,連西方國家有時也不得不在一些議題噤聲,在意的就是錢,害怕中國不跟你做生意。台灣和香港如今面對的危機,需要人文修養支撐,否則應付共產黨會越來越困難。

「如果沒有人文修養做支持,民主會變質、會中斷、會變成其它東西。」余英時舉例,蘇聯解體後,一度走向西方民主的道路,但最後還是變成獨裁政體,值得警惕。

余英時提出警告,台灣對中共的認識必須加強,在文化各方面都應有相關準備,無論政治、哲學、史學等各個領域,人民都需有起碼的認知。他看到如今部分台灣媒體,已幾乎變成人民日報的台灣版,可見台灣的人文修養還有很大的缺憾。這個缺憾不補起來,很難對抗中共無孔不入的統戰滲透。

余英時看台灣:要談台獨 不用靠「去中國化」
天下雜誌video  2014.09.180



1:59  
余英時:「台灣可以講獨立,各種理由都可以。現在蘇格蘭也要獨立。加拿大的蒙特婁(魁北克首府)法文區也要獨立。要獨立,有的是辦法,有的是理由,用不著『去中國化』。在這上面作文章,你反而獨立不成了。你自己就會陷入那種不能獨立的理論上去了。台灣能不能[達成]獨立,跟中國不中國(『去不去中國化』)毫無關係。」

時間凝固的一刻——驚聞余英時兄仙逝
陳方正
禁聞網  202187日  0:33

……和英時兄相識已經超過一個甲子,但只是當初在劍橋和後來在中大有過兩段經常見面的日子,此外一直是遠隔重洋,動如參商。但我們有點緣分,一見如故,所以幾十年來一直保持聯絡。近年彼此都上了年紀,更覺得老朋友的可貴,雖然通電話也並不那麽頻繁,每個月一兩次罷了。

自今年初以來他的談興就顯得不那麽高,經常顯出倦意,而且重聽日漸加重,所以不想過分煩擾他,卻沒有意識到,這其實是他在慢慢衰退。

上月中他來電話,很高興地告訴我他那本新編的《中國近世宗教倫理與商人精神》英譯本已經出版,並且已經用快遞分別寄給我(連帶其姿也有一份)和耀基作為紀念。為了要快,這還勞煩他的夫人陳淑平親自拿到郵局去辦理。果然,這書上星期四就寄到了,不但有他很客氣的題籤,包裹里還附有他為田浩(Hoyt Tillman)教授榮退會所寫文章的單行本。第二天一早我打電話去致謝,淑平說他暫時不方便,不巧我當時有事必得出門,星期六早上又有電話會議,只好約定星期天早上再通話。

屆時英時兄先打來了,但只談了大約一刻鐘左右。由於對時局感到失望,他情緒頗為沉鬱,我除了多謝贈書和懇請多加保重之外,也想不到什麽別的話來為他開解,只好怏怏掛斷,完全沒有意識到,這實際上已經是訣別了!

倒是耀基兄今天告訴我,他們在星期天通話的時候,英時兄口齒不清,話語含糊,迥異平時,令他隱約覺得很不對勁。現在回想,其實這大半年以來,他很可能自覺日漸疲乏衰頹,已經多少有些預感,所以每趟通話雖然短暫,卻總要重複已經沒有興緻寫作,老朋友難得,彼此保持健康最為重要之類話題,而且也絕少提起在看些什麽書或者他平素最感興趣的網球比賽了。可惜的是,對於這些徵兆我竟然一直都沒有注意。……(202185日午夜草於用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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讀陳寅恪先生《寒柳棠集》感賦二律
――《陳寅恪晚年詩文釋證》代序
余英時     
  1984年(?

其一

又譜玄恭萬古愁,隔簾寒柳報殘秋。
哀時早感浮江木
,失計終迷泛海舟。
嶺外新篇花滿紙
,江東舊義雪盈頭
誰教更歷紅羊劫,絶命猶聞嘆死囚

其二

看盡興亡目失明,殘詩和淚寫孤貞。
才兼文史名難隱
,智澈人天劫早成。
吃菜事魔傷後死,食毛踐土記前生
逄蒙射羿何須怨
,禍世從來是黨爭。

註:
韓昌黎《送李翱》:「譬如浮江木,縱橫豈自知。」
先生辛醜七月答吳雨僧詩:「著書唯賸頌紅妝。」並自註雲「近八年來草《論再生緣》及《錢柳因緣釋證》等文凡數十萬言。」
《世說新語》支湣度事先生詩文中屢用之,蓋自誓不樹新義以負如來也。此用先生《辛卯送朱少濱退休詩》原句。
舊傳丙午丁未為厄會,必有事變,謂之紅羊劫。一九六六年恰值丙午之歲也。
先生卒前不久被迫作「口頭交代」,有「我現在譬如在死囚牢」之語。
先生己酉預輓夫人聯有「廢殘難豹隱」句。
吃菜事魔」乃宋人斥摩尼教語。先生《己亥春盡病起三首》之三:「老去應逃後死羞」。
「食毛殘土」乃清廷公文中常語,見《柳如是別傳》。按:先生早已戲言「生為帝國之民,死作共產之鬼」,故二句括其意。
先生壬辰有《呂步舒》詩,蓋有感而作,聞先生生前死後受門弟子之害最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