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山田教授去世一周年感言

傅雲欽 2008.11.05

▲ 林山田教授逝世一週年追思紀念研討會海報

山田教授1990年轉到台大法律系任教時,我早已畢業,無緣當教授的學生。不過,我早已常常在專業的「刑事法雜誌」上看到他發表的刑事法論文。尤其,他也常常在報章上發表政論文章,針砭時弊,正直敢言,令我印象深刻。1991年,教授參與「一○○行動聯盟」運動,主張廢除刑法第100條關於言論叛亂的規定,後來又參與「退聯合報」運動,以教訓不公正的傳播媒體。他從研究室走上街頭,公然從事反對運動,對抗不義的體制,做一個「行動的法律人」,令同樣天生反骨的我非常敬佩。

19937月,林教授因「退聯合報」運動被台北地方法院判決誹謗罪成立。因我曾與承辦的女法官的丈夫陳先生同事過,我就寫一封信給這位同事,以打抱不平。信的內容大概如下:

今日閱報,得知尊夫人判決林山田教授等人誹謗罪成立,且判教授重刑之消息。我實在驚訝莫名。同時,尊夫人在戒嚴解除,戡亂時期終止的現在,竟如此對待教授等這些有社會良心、敢站出來對抗不公不義的人,我內心也感到萬分悲痛。

我不認識尊夫人,也從未與尊夫人謀面。但我想在此台端表達我的一些看
法,願台端能轉達尊夫人。

報載尊夫人昨天宣判後接受採訪時說:她本人無政治意念,平常也不看政治新聞,在受理該案時,還不知有退報運動云云。尊夫人似在表示其無先入為主,公正不倚,依法處理之立場。但由此項陳述也可見尊夫人對於退報運動背景認識不足,對聯合報這個眼中只有大中國,沒有台灣的無恥媒體認識不足。罵聯合報是中共的傳聲筒,是人民日報的台灣版,這一針見血的批評,怎能成立誹謗?林山田教授等人,著作等身,人格高尚(硬骨頭,不當御用學者),為一個神聖的退報運動奔走獻身,我們旁觀者沒有幫忙他們,羞愧都來不及,怎能「西瓜靠大邊」,還站在無恥的聯合報那一邊打擊他們呢?

尊夫人認為他們的行為構成誹謗,她的心態和當年美麗島事件的軍法官可說沒什麼不同,都是死抱教條,不知與時移化的無知心態。美麗島事件的軍法官當年在官方的哄抬之下,宛如為民除害的英雄,而現在有幾個人還尊敬那些他們呢,甚至還有幾個人還記得他們的姓名呢?而美麗島事件的那些被告,現在不是一個個揚眉吐氣了嗎?尊夫人這樣的判決能禁得起歷史的批判嗎?

美國著名的法律學者霍爾姆斯(Oliver Wendell Holmes, Jr.1841-1935)曾說過一句名言:「法律的生命在於經驗,而不是邏輯。」法官為司法人員,尊夫人身為法官,怎能關在自己的象牙塔裡,僅機械化地對法條咬文嚼字呢?怎能對於社會各界關心的退報運動,茫然無知,對於如統獨等攸觀台灣前途的政治問題,毫無意念或只是充滿偏見的八股意念呢?

我的朋友○○○是尊夫人在司法官訓練所同期學員。他曾對我說,他自己及其他許多學員對於司法官訓練所的一些無聊課程都興趣缺缺,上課時打瞌睡,但尊夫人在受訓期間仍像小學生一樣爭成績,連三民主義、蔣公行誼之類的課程也戰戰兢兢,努力學習,以取得好成績,俾分發到較好的法院。這樣為某種現實利益用功,原無可厚非,但尊夫人是否八股文看太多,以致頭腦僵化了。

往者已矣(判決既下,無法更改),但來者猶可追。在此,特檢附拙文「獨立思考,思考獨立」,請轉交尊夫人,讓尊夫人聽聽官方說法之外的另一種聲音,以加強其台灣意識(即愛國意識--愛台灣就是愛國),而產生對聯合報這個無恥媒體的同仇敵愾之心,俾伊將來對類似案件能有水準以上之判決。

我把這信的副本寄到台大法學院給素不相識的教授,並附上我的名片。教授收信後,打電話來向我致謝。我就這樣與教授相識交往。

1994年,地下電台紛紛成立,言論大開。我在台北的寶島新聲(TNT電台主持宣揚台獨的政論節目。林教授起先只是我的聽友,慢慢成為我訪談的對象,後來變成他每星期固定參加我的節目兩個小時,接受我的專訪。

19957月,中國在東海試射飛彈,企圖武力威脅台灣。台灣人民人心惶惶。林教授決定再上街頭,走入群眾。他找包括我在內的寶島新聲(TNT)電台幾個朋友,每星期六晚上定期在台北市政府大樓前空地集會,辦街頭演講,宣揚台獨建國理念,稱為「建國廣場」。林教授曾告訴我,他辦這個定期性的演講集會是效法普魯士(德國的前身)的哲學家,柏林大學的第一任校長費希特Johann Gottlieb Fichte17621814)於1807年到1808年間在被法國拿破崙占領下的柏林,冒著被法國外來政權逮捕的危險,定期作《對德意志民族的演講》,宣揚德意志民族意識,鼓舞德意志民族恢復信心的例子。林教授在建國廣場成立時,發表「從廣場出發建國」一文。文中說:

台灣為要走出中國的陰影,免除中國霸權擴張主義的壓迫與併吞,最迫切需要努力奮鬥的事,就是及早把台灣建立成為一個能與世界各國平起平坐的國家,使台灣在國際政治社會中具備國格,並使二千一百萬人能夠早日結束做為無國之民的痛苦,而在世界上享有國家的尊嚴。

台灣人民長期在各種外來政權的統治下,台灣意識只有存在於極為少數的有識之士,絕大多數的台灣人經過國民黨黨化教育的毒化,劣質媒體的洗腦與宰制,不但毫無台灣意識,反而還會認賊作父,排斥抗拒台灣意識。

意識主宰支配一個人的判斷跟行動,台灣人想要建國,就必須使台灣人先有台灣意識;否則,建國只是口號而已,口號喊得再響,到頭來還是空中樓閣。面對強權霸道的外國脅迫與入侵,最重要的關鍵就是社會的共識,台灣人有了台灣社會共識,二千一百萬的台灣人才能成為一個命運共同體,齊心合力使用各種有形無形的武器對付共同的敵人。

為了展現人民的力量,應該改變迄今的運動形式,將動態的街頭遊行,改為靜態的廣場聚集,為了免卻每次動員的辛苦,不必再為發動一次遊行而勞民傷財,有必要在台灣各地找出無數個適當的廣場,舉行定點定時的群眾聚會。我們不要再跟統治者抗爭或請願,我們只想喚起廣大人民的覺醒,我們要以聚集的人數,和平地向統治者展現人民的力量。

今後,每逢周末晚上,風雨無阻,台北市府前的建國廣場就等著大家的到來。為了買些花、木,美化或綠化台灣家庭,大家會到建國花市。為了保衛台灣的大家園,參與台灣的建國,那就到建國廣場!

費希特的演講也是一星期一次,共辦14次。我們的建國廣場則風雨無阻,連續辦了75次,持續一年多。去年教授去世前,說他對這段每星期六晚上席地而坐,集會演講的日子,非常懷念,並要我整理一套當時所拍的照片給他做紀念。

19964月,建國廣場另設地下電台,以FM 95.9的頻率在大台北地區廣播。75次的街頭演講結束後,建國廣場就以地下電台繼續運作,以至於今。

19966月,主張「大膽西進」的許信良接替主張「大和解」的施明德擔任民進黨主席,民進黨的台獨黨綱逐漸變成「歷史文件」。獨派對民進黨越來越不滿。有人建議林教授另組新的政黨,以實現政治理想。林教授就利用暑假期間結合了一群人,籌組建國黨。建國黨終於199610月成立。「一○○行動聯盟」的大老李鎮源擔任主席,林教授擔任副主席。

教授籌組建國黨時,曾問我是否加入繼續一起打拚。我跟他說,建國廣場是社運團體,建國黨是政黨,兩者性質不同。我想讓建國廣場繼續運作下去,不想加入這個新政黨。教授於是將建國廣場這個攤子交給我,自己專心辦建國黨去了。從此以後,我跟教授就較少見面了。

建國黨初成立時,聲勢不錯。想不到19986月許信良卸任民進黨主席,由林義雄接任後,民進黨的公信力又高了起來。相對的,建國黨的生存空間越來越小,兩三年後就泡沫化了。建國黨做不起來,教授失望之情,可以想見。2004年從台大退休之後,他就隱居在好山好水的宜蘭礁溪,鮮少過問時政了。

教授生活樸實,不尚華靡。1995年我看到他開一部老爺車,太過寒酸,就在電台節目中,以獎勵教授出版《德國胡思錄》一書的名義,公開募款來補助教授,想讓他換一部新車。聽友反應熱烈,一下子就募到五十幾萬元。但教授拒絕把該款供自己使用,而把它轉作新設的建國廣場的經費。去年得知教授罹患惡性腫瘤時,我和幾個建國廣場的老戰友到他在宜蘭的家中看他。他開車帶我們到五峰旗瀑布一帶走走。我發現他所開的車,還是十二年前那部老爺車,只是顏色重新塗刷過而已。教授說那部車還是很好開,所以一直沒有換新。

教授去世轉眼已滿一年了。教授去世後,民進黨失去政權,國民黨復辟執政。此刻,國民黨政府正在積極偵辦民進黨執政時期的貪腐弊案。好幾個陳水扁當政時炙手可熱的人物已被收押,但主嫌陳水扁還在四處取暖,控訴國民黨政府對他的「政治迫害」。執政八年,讓台獨運動的聲勢盪到谷底的陳水扁,現在竟高喊台灣獨立建國的口號,一副台獨急先鋒的模樣。

去年我們去探訪正在跟惡性腫瘤搏鬥的教授時,教授開玩笑的說:「民進黨執政後,罵也不是,不罵也不是,我心情鬱卒,心肝結成丸,因此得病。」教授對民進黨執政成績的失望,可見一斑。教授沒有機會聽到陳水扁家族將鉅款藏匿海外的消息,應算是一種「福氣」。否則,他可能也和桃園的民進黨老黨員吳文魁一樣,會活活被陳水扁家族的唯利是圖的醜行氣死。

相對於民進黨政客的墮落,教授的堅持理想及清廉自持,更顯得可貴。謹以此文表達對他的懷念。

1995.07.29 林山田教授在建國廣場台北市)

1995.08.12 林山田教授在建國廣場台北市)

1995.11.11 林山田教授和我在建國廣場台北市)

1996.02.17 林山田教授在建國廣場台北市)

1996.03.16 林山田教授在建國廣場台北市)
合影者(左起)李筱峰、張國龍、李勝雄、李鎮源

1996.05.18 林山田教授在建國廣場台北市)

1996.10.17 林山田教授在街頭台北市)

1996.12.10 林山田教授在建國黨創黨大會(高雄市)

2007.07.21 林山田教授和建國廣場同志郊遊(宜蘭礁溪五峰旗瀑布附近)

2007.08.15 林山田教授在家中


● 相關拙作


-----------------------------
參考資料
-----------------------------

林山田(台大法律系教授)
台灣教授協會通訊  第4期  19959
(原載1995.08.19自立早報第9版)


台灣為要走出中國的陰影,免除中國霸權擴張主義的壓迫與併吞,最迫切需要努力奮鬥的事,就是及早把台灣建立成為一個能與世界各國平起平坐的國家,使台灣在國際政治社會中具備國格,並使二千一百萬人能夠早日結束做為無國之民的痛苦,而在世界上享有國家的尊嚴。

台灣人民長期在各種外來政權的統治下,台灣意識只有存在於極為少數的有識之士,絕大多數的台灣人經過國民黨黨化教育的毒化,媒體的洗腦與宰制,不但毫無台灣意識,反而還會認賊作父,排斥抗拒台灣意識。

五十年來的中國流亡政權在台灣的統治,以一個外來的統治集團宰制台灣在地人,以一小撮人統治一大群人,當然必須拿出劣質的統治技倆,分化並控制台灣人,並且以部份的統治利益籠絡少數熱衷於名利權位的台灣人,充當統治集團的工具或樁腳。在專制的外來政權統治下,人民與政府的關係,假如不是對立的,至少也是冷漠的。外來的政權必須抗拒本土化,才能保留其政治優勢,所以,在教育只做些中國化的工作,在媒體工具上,則只會美化中國,醜化台灣。在這些客觀情勢下,台灣迄今一直欠缺一個台灣社會的共識,舉目環視世界各國,沒有一個社會會像台灣如此地分歧,不少人只想在這個社會謀利詐財,只要賺夠了錢,就一走了之,而不會把台灣社會當作他們安身立命,傳宗接代的地方。

意識主宰支配一個人的作為跟不作為,台灣人想要建國,就必須使台灣人先有台灣意識;否則,建國只是口號而已,口號喊得再響,到頭來還是空中樓閣。面對強權霸道的外國脅迫與入侵,最重要的關鍵就是社會的共識,台灣人有了台灣社會共識,二千一百萬的台灣人才能成為一個命運共同體,齊心合力使用各種有形無形的武器對付共同的敵人。

長期以來,對於台灣社會運動的觀察與參與,認為爭取百分之百的言論自由(包括著作、演講、出版、傳播、討論、評論等六大自由),應是建立台灣意識,培育台灣社會共識的首要工作。經過100行動聯盟的抗爭,而能廢除箝制政治言論自由的惡法;經過退聯合報運動的示範作用,多少改善了一點點平面媒體的劣質性;再經過了無數人的努力,有如雨後春筍般地成立了人民的電台,而多少爭取到了一點點傳播自由。凡此種種,雖然有了一些成果,但是距離百分之百的言論自由,尚有一段路要繼續打拚奮鬥。

人是群體的動物,個人與個人之間必須有所接觸,交換意見,彼此有所認識之後,才能形成共識,產生社會群體的力量。台灣人向來欠缺參與公共事務的熱誠,自我退縮而少社會性,凡事吞忍,不想或不敢公開表明己意,而成為統治者心目中的順民。如此的民族性,若不妥加改善,則奢談建國,無異緣木求魚。

自有街頭活動的社會運動以來,總是針對特定的議題,經過非常艱辛的動員,而能號召群眾走上街頭遊行。惟長期以來,在政府的打壓與媒體的醜化之下,加上本已壅塞不堪的道路交通因遊行而更形惡化,而引致一般民眾的反感(或者至少不能獲得他們的認同)等等多元的原因,迄今未能在遊行的隊伍上,充分展現人民的力量,通常只是區區數千人,至多也是二、三萬人而已。豔陽高照,空氣污濁,走得汗流浹背,筋疲力盡,往往走不出什麼名堂。有時遇到政治不中立的機器戰警,還要皮破血流,甚至成為刑案的被告,而淪為階下囚。所以,雖在遊行隊伍上每次總有新面孔出現,但是老面孔則消失了,大家好像輪流出公差走一趟,人數無法累積成長。所以,沒有辦法達到不去則已,一去的話,就是要數以十萬計或是數以百萬計。如此,統治者自然就繼續不把人民看在眼裡。

因此,為了展現人民的力量,應該改變迄今的運動形式,將動態的街頭遊行,改為靜態的廣場聚集,為了免卻每次動員的辛苦,不必再為發動一次遊行而勞民傷財,有必要在台灣各地找出無數個適當的廣場,舉行定點定時的群眾聚會。

我們不屑再跟統治者抗爭或請願,我們只想喚起廣大人民的覺醒,我們要以聚集的人數,和平地向統治者展現人民的力量。

今後,每逢周末晚上八點,風雨無阻,台北市府前的建國廣場就等著大家的到來。開頭的半個鐘頭,大家彼此交談結識,八點半開始建國節目,至午夜收場。為了買些花、木,美化或綠化台灣家庭,大家會到建國花市。為了保衛台灣的大家園,參與台灣的建國,那就到建國廣場!我們會計畫生動的節目,吸引有志於建國大業的人,到場參與,彼此結識,打氣鼓勵,培育台灣意識,建立台灣社會共識,而能共同為建國奉獻心力。

朋友們!周末與其呆在家中發悶,或者吃喝玩樂,不如到建國廣場,跟些志同道合的人結識交心,做個行動的台灣人!而在台灣建國的道路上攜手並進,做些有關台灣歷史的事,將會使你的人生變得非常有意義!

是台灣要建國,不是只有台北市要建國,所以,建國廣場要廣設於台灣各地,台北市政府前的建國廣場只是開個頭,希望全國各地的有心人能夠紛紛起而跟進,建立無數處的建國廣場,全國風起雲湧,台灣建國才有成功的一天。